台大戏剧系教授兼国光剧团艺术总监王安祈，与中央大学中文系副主任李元皓等人，上周专程来到旧金山湾区，为当年台湾京剧四大老生中，硕果仅存的李金棠进行口述历史「京剧鬚生李金棠生命纪实资料保存计画」，预计明年出版介绍李金棠生平的传记，并附李金棠唱戏的光碟。在京剧已日趋没落的今天，李金棠很高兴还有人这么努力为京剧演员留下纪录。以下是记者对李金棠的访谈内容：

从小爱唱戏 拜师萧菊隐

记者问：听说您小学毕业就上北平戏曲学校，当时小小年纪怎会想到走这条路？

李金棠答：我从小听祖父、父亲、哥哥哼戏，我也跟着哼哼唱唱。10岁左右吧，放了学就在菜园里帮忙，一面做事一面大喊大叫。附近有个拉胡琴的老先生，听到有个小孩拉开嗓门唱戏，觉得我的嗓子可以唱，就找上我家，说是要教我唱戏。他教我唱的「奇冤报」真是不容易唱，不过，当时就感觉到唱戏一定要有人教。

问：所以您就打定主意要上戏曲学校？

答：我小时候跟马连良的儿子马崇仁经常玩在一起，听说当时戏曲学校的校长萧菊隐，是从法国留学回来，观念很新。课程安排是上午学戏，喊嗓子、学唸白、练武功、耗腿等等；下午就学国语、历史、英文，一般的知识都有机会学习。就算以后不唱戏，还可以做点别的事。上学吃住都不要钱，所以我跟马崇仁都去报名。

学唱老生戏 唱七年配角

问：是不是因为马连良是老生演员，所以您跟马崇仁都跟着学老生戏？

答：那倒不是。马崇仁先学老生，但不适合，后来改学花脸。我上戏曲学校之前，跟那位拉胡琴老先生学的就是老生戏。唱小生要用假音，我没那个小嗓，所以就学武老生。我有个同学唱丑角的，是用左嗓子唱，这点我到现在还在学。

问：戏曲学校毕业后，您就在北平粉墨登台了？

答：不是。那时候北平的戏院比较少，上海才是大码头，戏院多，所以我就到上海皇后大戏院。那时候的上海，像有些当红的演员，演出一个月，不但一年的收入都有了，回家还可以买房。不过，当时皇后大戏院有金少山、童芷苓这些名角，我刚出道，只能当配角，没机会挂头牌，就这样唱了七年。抗战胜利后，上海很多戏院关门，我就到南京，在介寿堂跟李慧芬、李慧芳姐妹搭配，也唱了两、三年，然后又回到上海。

加入顾剧团 离家30多年

问：紧接着到了台湾？

答：民国37年底，顾正秋组成的顾剧团要到台湾演出一个月，找我加入。我想这趟出门顶多30来天，就随着顾剧团到了台湾永乐戏院登台。没想到演出很轰动，一延再延，延到38年5月，上海沦陷，我也回不了大陆。30来天变成30多年，跟家人音信不通，真是非常痛苦。这些事情妳别再问，我也不想多谈。

问：但是日子总得过，戏还是要唱下去？

答：是这样，我当时每月薪水可以换一两黄金，我从小家境并不好，等我有能力养家时，却跟父母都断了音讯。前几天不是跟你们说了吗？当时因为心情苦闷，我买了一部法国脚踏车，不上台的时候，就骑脚踏车到处逛。我不会上车，每次都得将脚踏车推到墙边靠着，我再跨上去。有一回骑车摔跤，脸上刮下半边皮。抬头一看，正好是朋友开的德法药房，赶紧进去买药搽。当晚的戏是董小宛，我演顺治皇帝。舞台上有20多人跟我三拜九叩，我很神气啊！可是那天摔跤磨掉半边脸皮，正好血红一片，那半边脸不用上妆。

唱戏有诀窍 熟戏当生戏

问：照样上台演戏？

答：照样演。

问：大家都说您的戏好，到底诀窍在哪里？

答：我就记得荀慧生说的一句话：「熟戏要当生戏唱。」我自己的原则是：每次都要演得比上次好，我可以说是时刻学习、尽量用心，因为学会唱过都不算数，还只是刚开始。其实每次上台之前我都会紧张，到现在我还觉得自己唱的可以再改进。梅兰芳生前的最后一齣戏是「杨门女将」，他在演出之前，还到处去学这齣戏。

问：您在大陆时有很多名角可以观摩学戏，到台湾以后呢？

答：那时候有个朋友经常透过短波广播收听大陆京剧节目，偷录很多「匪戏」，放给我们听，就这样「偷师」。

待过多剧团 跃升挂头牌

问：您在台湾参加过哪些剧团？

答：顾剧团结束后，我跟张正芬合组剧团。张正芬结婚后，我又待过陆光、海光、明驼这几个军中剧团。

问：您这一生演过这么多齣戏，最喜欢哪些戏？

答：文武老生我都喜欢，不过，全本伍子胥跟全本杨家将最难演，因为长度有四个小时，唱功、大段唸白，都要很熟才行。乌龙院里的宋江，内心戏很多，也是不容易演好的角色。

问：您当年在台湾已经是挂头牌的老生演员，还获得国军金像奖，正是当红时节，为何放弃舞台生涯来美？

答：我到了明驼之后，军方要授给我军阶，我不肯要。可是每逢过年过节，有军阶的人领双薪，我不但没有双薪，还要贴钱给胡琴、打鼓这些人，等于我只领半薪。平日红白帖子，我挂头牌都不能省，还要照顾剧团的人，钱根本不够花，所以就来美国赚美金喽。

问：您在美国如何谋生？

答：先在屋崙开餐厅五年，太累了，后来改开洗衣店11年，73岁时退休。

问：您到美国后，也曾返台演出过，对吧？

答：1993年10月，朱秀蓉校长找我跟童芷苓回台湾合演四郎探母，当年朱校长78岁，我72岁，童芷苓71岁。我们约好朱校长80岁时，再合演一场。结果童芷苓第二年就乳癌过世了。

忧无人传承 愿无偿教授

问：您今年高龄91岁，身体精神看起来都很好。

答：其实去年10月才中风过，那时候我们到洛杉矶玩，住朋友家。还好朋友家离洛杉矶大学医院很近，20分钟内就被送到急诊室抢救，復原得很好，我觉得从小练武功很有帮助，现在你们都看不出来我曾经中风吧！1991年受太太影响，受洗成为基督徒。我相信耶稣基督，内心有平安，什么事都会顺利完成。我现在不记恨，也没有隔夜愁，心里只有神的爱。看人看他的长处，不看他的缺点。

问：京剧正在没落中，您是否担心后继无人？

答：京剧现在缺乏财团支持，不过我很愿意免费倾囊相授，只要肯学，谁来我都愿意教。京剧的内容，教导大家「礼义廉耻忠孝仁爱」。看一齣戏，就好像上了一堂课，学到做人的基本道德。